年,“创意写作”(CreativeWriting)一词最早由美国学者爱默生提出,并迅速流行于全球。如今,创意写作在西方已纳入人文学科,创意写作课程也成为最具广泛性的大学通识课程之一。在中国,文学教育伴随着新文学的创制形成放眼整个现代史都令人瞩目的光彩,从“再造文明”的启蒙任务到“创意写作”的时代讨论,百年来文学教育不断自我更新与解放,为文化的生产、传播、批评与研究提供着长久可持续的贡献。
新时期以来,有诸多高校为文学创作人才的培养作出探索。早在上世纪80年代,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就曾联合举办过数届“文艺学·文学创作”研究生班,是谓这一领域的拓荒性实践。莫言、余华、刘震云等人从“两院”走出,他们在读期间接受了一系列科学性与艺术性兼顾的课程,创作出《透明的红萝卜》《在细雨中呼喊》《一地鸡毛》等留存文学史的名篇佳作。年,王安忆在复旦大学开设广受好评的“小说创作研究”课程,复旦也于年获得教育部正式批准,建立起全国首个MFA创意写作硕士班。此后,全国多所院校根据自身情况陆续开展相关学科建设,创意写作学的热度不断攀升。年,由莫言领衔、张清华任执行主任的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宣告成立,十余年间,中心在服务国家文化战略和促进文学事业发展、作家交流、学术研究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年,北京大学成立“文学讲习所”,亦致力于文学创作和语文教育两个方向的人才培养。去年春天,北大、北师大、复旦、华东师大、南大、清华、上海交大、同济、人大9所高校联合成立“中国大学创意写作联盟”,为写作人才的培养模式和创意写作发展寻找新方向。
年初,中国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学会网站发布了最新的《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简介及其学位基本要求(试行版)》。“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下新增了“中文创意写作”二级学科。这不仅标志着“创意写作”这个舶来的概念摆脱了长久以来的依附性获得独立,正式在“中文系”落地生根,也为新生态下的当代文学创作与文学教育打开了可供讨论与思考的空间。日前,“文学教育与中文创意写作学术建设高端论坛”在京举行,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十位从业者共话中文创意写作的学科远景与文学教育的内在肌理。
6月22日,由北师大文学院、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主办,北师大文学院中文创意写作研究所承办的“文学教育与中文创意写作学科建设高端论坛”在京举行。
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数十人参与此次论坛。前排右起:王立军、苏童、孙郁、贺绍俊、白烨、丁帆、曹文轩、施战军、莫言、徐可、张福贵、孟繁华、刘勇、陈剑澜、谭桂林;后排右起:姜肖、张莉、周云磊、熊修雨、姜飞、黄平、杨庆祥、谢有顺、张清华、西川、高玉、王本朝、陈福民、方长安、黄发有、李怡、张柠、张晓琴、翟文铖
文学教育:“无邪之史诗、现代之文明”
回顾十余年前北师大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下设立“文学创作”方向,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认为,“这很有眼光”。在他看来,北师大的文学教育从师资到生源具备“三个独有”:首先是参与活的创作场域的文学教育,其着手之早、起点之高、成就之大、经验之富,已成确凿事实;其次是童庆炳先生与莫言早年的师生样范,成为有别于其他高校的“奇妙薪传”;第三是知名作家群与研究方向齐全的知名学者群组成的完整的教学队伍,涵养出杰出的青年作家群和百花齐放的写作气场——“十余年间,北师大师生全面、深刻而且活跃、有效地作用于文学创作与评价的关节与细节之中”。施战军说,中国作协的中心工作和高校的文学教育在本质和目标上是一致的,文学教育是复杂艰辛的具体事务,但更是立德树人的高尚劳动,从多年前到近年来,文学教育让文脉绵绵不绝,人才源源不断,可谓是构成了“无邪之史诗、现代之文明”。
在施战军所言的“眼光独具”的历史之前,把文学教育的发展脉络再溯源梳理,大学是否应该培养作家的讨论犹在耳畔。关于大学与创作的关系,文学写作的目的与途径,若干年前曾有过反复、持久的争辩。不过,在作家、北京大学教授曹文轩眼中,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应放置到更广阔的文学史尺度中考量。“我们对历史的遗忘,其速度之快令人吃惊,仅仅过去几十年,我们就忘记这样一个事实,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在那些占有一席位置的作家之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当年都在大学任教,或经常到大学任教,鲁迅、沈从文、徐志摩、闻一多、朱自清、废名、吴组缃、林庚等等……”曹文轩对有教职身份的作家如数家珍,并以鲁迅先生为例:鲁迅在某些时刻确实困惑于学术与创作的双重工作,然而其本人恰是将两者结合的绝佳典范,《中国小说史略》至今仍是经典的学术文本,“而他当年到北大任教,并不是捧着《中国小说史略》来的”。曹文轩认为,无论是鲁迅、沈从文,还是纳博科夫、索尔·贝娄,大学与作家之间都存在着微妙的平衡关系。大学让理性之光照亮自身的生活矿藏,启发出必要的艺术感觉之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价值,是它酿造了一个作家在从事创作时所必要的冷静的氛围,这种氛围可以让作家更有效地认识自身的经验,并权衡经验与知识的关系。
与此相应的,是如何认识知识在人文学中的限度,尤其是在当下的学院化学术生产之中。大学中的文学研究日益将文学科学化、知识化和体系化,文学的理性认识上升的同时减损了文学必不可少的感受能力。中山大学教授谢有顺认为,在当下要“重建细节感悟为基础的文学教育方式”,“我们研究的基础,是那个叫文学,叫作家的,活的灵魂”。对细部文学判断的能力正在一些文学教授身上丧失,谢有顺对此感到担忧。如果不对学科快速知识化的现状加以克服,并培养学生欣赏文学的能力,那么文学教育很可能会被掏空,变成纯粹的概念的谱系。谢有顺强调文学教育要训练学生的文学记忆,扩大“感觉的容量”。“我现在和学生接触,大量的印象是他们文学记忆太贫乏了,感觉太单一了”,这种“单一”不仅体现在文学理解,也体现在科研的能力。“其实感觉的容量就是一个人内心的容量、精神的容量。一个感觉不丰富的人做文学是错误的,是误入歧途的。”文学最有价值之处就在于文学“广大”人、“撑开”人,并在“心灵的考据”中抵达文学的深度。他举例苏东坡的《赤壁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这种东西有什么理论?又有什么逻辑?但是我一下子就感到视通万里,能够知此人心,万物皆备于我。”谢有顺说,文学教育要珍视和人、和自己的生命有关的活生生的东西。
在文学教育“气势如虹”的情况下,“我们也应该居安思危。”年,年轻的孟繁华还在北大随谢冕先生读书,彼时谢冕先生倡导“学院化批评”,旨在避免庸俗社会学对文学批评的强势侵入,以知识和学术的方式从事批评,让庸俗社会学无从圈地。“但是学院批评或者学院化研究逐渐成为制度的时候,就发生了变化”,关于最初的诉求在当下的变形,沈阳师范大学教授孟繁华说,“我不说大家也都清楚。”学院化和制度化内部的规训性,在一定程度上让学科变得失活,而创意写作学科的设立是否会让文学教育变得远离“野性”和“野生”,恐怕的确也是个问题。孟繁华观察到,现行文学教育体系下培养出来的作家已经开始透露着所谓的学院气质,有了一些“学院风”——“这是很可怕的事,如果这种风气之下没有一种危机感的话”。毕竟,创意写作和创意产业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后者可以复制,但写作的创意无法复制。孟繁华举例,“超女”“超男”“好声音”等是从国外借鉴而来的创意产业,创意产业可以有亚军、有季军,有从第三名到第八名的排序,但“文学创作第二就什么都不是”,文学教育下的创意写作应该是拒绝雷同的,也是无从拷贝的。
那么,文学教育能为学生提供什么呢?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陈剑澜认为,其中的关键词是综合素养、判断力与同行切磋。文学教育首先应该系统地培育年轻写作者的综合素养,在综合素养里涵养学生的判断力。“纸上谈兵的人,到实际战场却打不了仗,这就是缺乏判断力。在作家这一行上,如果判断力缺乏,光会掉书袋,不能分析和处理具体问题,肯定是不行的。”判断力的培养有赖于一流的阅读,而这恰恰是一流大学最应该发挥的优长之处。在陈剑澜看来,师徒传授和同学交流特别关键,无论是作家导师还是同学都属于写作的同行,写作者拥有与批评家完全不同的话语,这种类似于手艺人之间才能奏效的“会心之言”,在文学教育中往往有点拨之功:真正的技艺需要互相体认。
创意写作:写作容易,创意难?
从文学教育到创意写作,其中有相同,也有不同。年,北师大设立文学创作方向时避开了“创意写作”的命名,首任文学创作研究所所长张柠认为,北师大的文学教育应瞄准对“母语教育的高阶训练”,关于母语的教育有一般训练、合格训练,但其中最高阶的就是文学创作。现任中文创意写作研究所主任张清华也认为,过去十年的培养主要是以人文主义传统和纯文学理想指导学生,同时也乐见类型文学的高手从学院走出,但在未来从培养目标上可能就会更加多元,提供更多的面向。
论坛现场,大家对“写作”的理解基本一致,问题的关键在于何为“创意”。几十年前,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名誉会长白烨读书时曾听过著名作家陈忠实的“写作课”,当时学校的写作课请陈忠实给同学们做了一次讲座,“他风尘仆仆从他下乡的地方来到学校……”白烨回忆道,陈忠实没有讲稿但讲得很生动,他完全讲自己对生活的体会,不断举例说明怎样把生活中的感受变成小说里的细节。“我听得很入迷,那时候我主要对诗歌感兴趣,是听了陈忠实这堂课后开始